8.
自升降梯一路直下，顺着洁净到病态的走廊走到尽头。虹膜登记显示通过，屏蔽门打开，屋里的灯光随着他进入的声响而亮了起来。
“杨。”卡介伦唤了一声，带着些许期待的呼唤落进空气里，立时便换来了回音。
“又是这么晚。”杨现身在他面前，有点顽皮地歪了一下脑袋，“你的夫人要生气了，也许她会怀疑你在外边有情人。”
他已经会开这种玩笑了。不知道怎么的，卡介伦就把心中一直擅自认定的疑虑对他说出来了：“她知道的。”
杨愣了一会儿神。“……你真的有情人？”他有些发怯的、又好像有点气恼地问。
卡介伦笑了起来。他笑得弯下腰来，肋间像是岔气了似的痛，肺泡全都错位搅在一起，他觉得再过几秒自己就要窒息死掉了。他只能就地跪坐了下来，缓过这一阵气息的不畅。
杨忧心而安静地看着他。
“没有什么事。”卡介伦宽慰他地摆了摆手，“我就是想见见你。”
杨却轻轻地摇头：“你觉得见我就能好过一点。但你每次见到我都只会更加难过。”
卡介伦盯着他看：“他们给你设置了什么读心功能吗？”
“用不着那么麻烦，这都写在你的脸上的。”杨盘腿在他身边坐下来，两只眼睛里像是晃着水光，“那个，要怎么说呢……我不想看见你难过。”
卡介伦感到一丝熟悉的哭笑不得。杨这个家伙从来就不会安慰人，他只会笨拙地看着你，然后你就觉得自己得至少表现得高兴一点，不然就像是在对不起他。
“我没有难过，”卡介伦说，“我只是见到了一些老朋友。”
“也是我认识的人吗。”杨问他，接着注意到他的眼神，“我的意思是，他。”
卡介伦应了一下：“是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两个人。”
“啊。”杨明白地点了点头，紧接着又摇头道，“对不起，我不能说我清楚那些。”
“说起来，你一直说你没有那些记忆，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卡介伦问他，“有关他的很多事情是不可能隐瞒住的，你并非是真的不知道吧？”
“我是知道。”杨回答得很迅速坦诚，“但那就是在阅读别人的经历，我没有办法去真的‘感觉’到那些事情。”
所以他真的不是。就算他把有关杨威利的一切细枝末节全都知晓了，他也依然不会成为他。明明是自己这样告诉菲列特利加的，可是听见他这样说，卡介伦还是感到那样的酸涩失落。
“我不知道能否做到把那些信息加入到我的数据里，那样是不是就能更真实地去感受到什么……”杨继续说这个话题的时候就有些像是在自语，“我试过去侵入机密系统，不过——”
“别做那种事！”卡介伦近乎粗暴地打断他。这有些吓着了他，他睁着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里就好像有鱼儿游到水面上，又怯生生地潜了下去。
“别做那样危险的事情。”卡介伦缓和下语气，“如果被发现了，他们随时可以销毁你。”
“啊……变成那样的话也没关系啦。”杨挠着头发不怎么在意地笑，“再说，只要海尼森还想继续维系和发展，他们肯定还会把我再重新生成回来的。”
“但你的记忆信息就会又没有了。”卡介伦说。倘若被抓到了把柄，名为“杨”的这个电子意识就又会被洗白重置，而下一次，或许就不会再给卡介伦接近他的机会。
“我可以认为……”过了一会儿，杨慢吞吞地问，“你是不希望我忘记你吗？”
杨长久地看着他。卡介伦垂手碰着冰凉的地面，他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在陷入茫然无措的时候，先听从自己的心吧。
他说：“我想抱你一下。”
杨有那么一会儿定格着，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接着他像是在尝试似的，抬起的手臂缓慢迟疑地接近。卡介伦先是看见他把左手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然后是右臂环过去伸向后背，杨的下颌落在他的颈窝，侧脸紧紧贴着他的。他看见与投影接触到的身躯界面闪烁过一层梦幻似的微光。
那一个瞬间，明明什么都感觉不到，在军官学校、在海尼森、在伊谢尔伦的所有拥抱却全都回来了。过去同杨偷偷接吻时候的罪恶感，如今自己独占了“一部分”的他的复杂心情，加上积累到上半夜临近崩溃的酸楚委屈，统统涌过喉咙呛住他叫他喘不过气来。
他想起那一天。伊谢尔伦的所有人都不愿意回想起来的那一天。在指挥部的紧急会议将最迫切的事务仓促安排之后，强撑紧绷的弦砰然断裂，整个要塞像是在梦魇里茫然游走。而那个时候他在做什么？他回到办公室里，开始罗列需要详细确定的事项一二三。传令的士官在听他下达指令的时候，拿着困惑茫然迟钝而又有些责难的目光看着他，就好像是在说，您现在怎么还能思考这些事情？而卡介伦已经着手去进行下一项事务。在那一个黑暗无边的夜晚里，每个人都可以悲痛欲绝、可以烂醉如泥、可以长睡不起，但是他不可以。要塞在那时候最为脆弱也最为危险，他必须要把所有能想得到的补救措施都做到位。并且，他没有办法不去工作。如果他停下来，如果他稍微松懈一点点——他不敢想象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就是靠着几乎没停歇地工作熬过最初的那段时间的，熬过去就好了，就轻松了。在那之后，在伊谢尔伦为杨举行的临时追悼上，他也和所有人一道为他流泪，给他身前放上鲜花，但那一切好像都隔着点什么，并没有带给他很强烈的刺痛。他觉得自己已经接受了。
而现在，本以为早已麻木了的疼痛翻卷上来撕裂一切将他击倒在地。他想要高声嘶喊他不接受！为什么要他接受？！他要正视自己的心，向着全知全能的神明坦白忏悔，他爱着杨、一直都爱着杨，并且直到现在也还爱着他，那么上天是不是就能真的把杨再给他还回来？
而杨就跪坐在他的身旁，收紧的双臂渗透进他的身体，但卡介伦还是一点也感觉不到他。这真是再可笑不过的事情。他被尤里安拿枪指着悲愤痛苦地质问着，菲列特利加蹲在地上哽咽的身影挥之不去。而转回头来他只能守着一个虚假的、被删改过的数据集合寻求触碰不到的慰藉，却还分毫都不愿意放开。
杨始终不发一言地拥抱着他，直到卡介伦终于逐渐能够将失控奔流的情绪收拢平复。随后杨轻声说道：“虽然我并不真的知道……但是有一些话，它总在我的脑子里。在深夜不需要思考任何事的时候，它似乎就要涌出来。我觉得那是他想对很重要的人说的。”
这让卡介伦想起尤里安是如何悔恨地不断自责自己没能赶上，而杨一句话也没有留下来。
“你说吧。”卡介伦说，“有机会的话，我替你转达给他们。”
“这也有可能是他想对你说的话呀。”杨在他的耳边温柔地轻笑。
“你到底说不说啦。”
“对不起。”杨应声道。而卡介伦直到他又说了两遍后才意识到这就是他要说的话。
“对不起。”那天后来，杨非常平静耐心地一直一直重复，“对不起，对不起。”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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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这篇最刀的地方应该已经发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