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那是杨威利刚刚从军校毕业不久，而亚列克斯·卡介伦也不过还是个年轻上尉时的一个寻常夏日。后勤总部的一名中层干部即将退休，面对着办公室里的杂物直皱眉头，卡介伦正好撞见，便主动提出帮前任上司进行搬运。
“上尉。”在卡介伦将沉重的纸箱堆放进门厅时，一个非常明快的声音自身边响起，有人给他递过来一只盛满饮料的玻璃杯，“辛苦了，请用点茶吧。”
上司的女儿有着极为健康明朗的面庞，他以前在后勤总部办公室里见过她一面，隐约还记得她的名字。
“多谢。”卡介伦接过杯子啜饮了一下，消暑的饮料非常的爽口，他就随口好奇地问，“您在里面放了些什么？”
“这是我的秘方，可不能轻易告诉人。”奥尔丹丝笑得如晴日里的蔷薇，接着她带了些歉意地说道，“真是对不起，爸爸太会使唤人了。这样的好天气，您应该去陪女朋友约会才对呀。”
卡介伦摆了摆手：“是我自己要来的，再说我也没有女朋友。”
“是吗，”奥尔丹丝的尾音有一点上扬，“但是上尉肯定有喜欢的人吧。”
她用着非常确定的语气。卡介伦问她：“为什么这么说？”
“直觉。”她给了他一个相当模糊的说法。
“您是魔女吗？”卡介伦不禁对她开了个可能会有些冒犯的玩笑，但个性率真的女孩很是爽朗地点了点头：“是的呀。我的直觉可是一贯很准的。”
卡介伦低下头笑了笑，目光落在手中杯子里。这是冰镇过的红茶，里面加了些薄荷糖浆，应该还有柠檬和蜂蜜。他觉得杨会喜欢。
“一个建议，上尉。”奥尔丹丝俏皮地踮了踮脚尖，扎起的马尾在她脑后轻轻晃了晃，“总是犹豫不决的话，可是会错失良机的哦。”
当天傍晚卡介伦前去杨目前在编的统合作战部记录计划室，在资料室外边恰好透过窗子看见一个起身离开的侧影。他认得她，洁西卡·爱德华，同杨和约翰·拉普在军校时起就是相当亲密的朋友。
卡介伦在窗外站了一会儿。“上尉肯定有喜欢的人吧。”，奥尔丹丝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对于自己的内心他并不感到困惑。他很喜欢杨，非常的喜欢杨。他知道那不只是作为知己好友的那种喜欢，但是杨究竟是怎么想的呢？军校里建立的身体关系只能够在这一封闭的特定环境之中存活，没有人会将这种关系与恋情等同。此外，卡介伦还有一些别的疑虑：杨从小在太空船里漂泊着长大，直到父亲亡故而进入军官学校，其间鲜少能有正常的交友环境。杨第一次跟他上床的时候才十八岁，他现在也不过二十，在某些方面又比同龄人更缺乏经验，完全就是一个孩子。卡介伦很不确定杨到底清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我看到有美人来找你。”在两大排书架之间找到杨的时候卡介伦对他揶揄道。
“嗯，”杨注目着手中的文献头也没抬，“她刚休假回来，就顺路过来打个招呼。”
“机会难得，不约她一起吃晚饭吗？”
杨把目光从书页上移开来一点，他挠着脑袋说：“我给忘了。”
“你这个样子，是会找不到女朋友的啊。”卡介伦故意板起脸来教训他。
“啊……这也没关系啦。”杨的目光重新落回到字里行间，他盯着书本翻过一页，然后他又很轻声地说，“我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卡介伦眨了眨眼睛。“现在这样”是怎样呢？是说他懒于考虑这些事情，还是有其它什么令人期待的深意？卡介伦很想再问得更直白些，但他没有。
“你还太小了。”他对杨这样说，“在你做任何决定之前，应该先去多了解一下其他的选择，像是那种，呃……正确的关系。”
“正确的关系就是去抢朋友的女朋友？”杨的语气里有一点点不明显的尖锐。
“她和拉普还没交往吧，在没有正式公开之前你都完全可以公平竞争。而且我也不是说洁西卡·爱德华，有那么多女孩子，总会有一个能看得上你的吧。”
杨终于把书给合上了：“学长干嘛总在说这个话题？是有喜欢的女孩子了吗？”
一个影子在他眼前轻晃了一下。上司家的小姐对他说，犹豫不决的话，是会错失良机的。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杨不声不响地看着他。好像有什么在无声中倏然变质，杨的眼底折射出某种近乎透明的玻璃质感。接着杨笑了起来。
“我还没打算做什么决定。”他像是有些困扰似的挠了挠后脑，“但是如果学长想要选择什么……那都很好啊。”
这番对话之后杨依然一脸常态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卡介伦却陷入了久长的懊恼。他并不是想要听见杨说这种话，他也不是真的希望杨去追求某个女孩子。不是这样，完全不该是这样。但话一出口就朝着相反的方向奔走疾驰，他简直想要骂自己。
卡介伦暗暗自问，自己到底在犹豫怯懦什么？他虽然比杨年长了六岁，但在两人的关系中他从来不是主导的那一方。这就好像是路已经铺到脚边，他才再顺水推舟地趟过去，每一个亲吻、每一次触碰都小心谨慎。凡事稳妥一些自然是好的，但倘若他表现得太不坚定，杨又如何能去信任他？
下一次。他想，下一次他会好好跟杨谈一谈的，开诚布公地、没有保留地。
而下一次却来得出乎预料：杨接到了调令，要即刻动身前往前线赴任，地点是艾尔·法西尔。
“我再看看有没有办法能把你尽快调回来。”卡介伦给杨打去立体电话，他总觉得需要去提醒杨的东西太多了，他都不知道得先说哪一条才好。
“嗯，那就拜托学长啦。”杨也不跟他客气，见卡介伦还是满脸的忧心忡忡，“放心吧，我会努力在死掉之前逃跑的。”
通话时间有限，在卡介伦再度开口之前杨抢先打断了他的思绪，也切断了他所剩不多的机会。
“祝我好运吧，学长。”杨对他眨巴眼睛，“也许我在那边会遇上一个看得上我的女孩子。”
那一段时间，卡介伦真的以为杨已经对他失望、并且不再在乎。所以当奥尔丹丝像明媚的阳光透过窗帘布料渗向他，他也就握住了她的手。可是，当杨平安从艾尔·法西尔大撤退中回来，见到他的那一刻卡介伦忍不住又去拥吻了他，而杨的回应里带着不寻常的用力，他突然就什么都搞不明白了。他把自己推进了一个无解的困境里：该果决的时候他犹豫了，该放手的时候他又放不开。那之后，成为了他的妻子的奥尔丹丝，偶尔的会在无星的黑夜里意味深远而似有哀怜地看着他，卡介伦隐隐约约而又心存侥幸地想，也许她是默许的。这个想法让他从心底深深地憎恶自己。
即便他和杨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暧昧了下去，但一直没有明确地说过爱。在有机会说的时候他们谁也没有说，后来，无论他们如何拐弯抹角地确认过彼此的心意，有些话却再也不能说了。
此刻卡介伦坐在地下实验室房间中央的座椅上。早先他接到了一个紧急命令，要求他动身前往海尼森述职。
前几日尤里安他们的船已经离开艾尔·法西尔，重新投身到茫茫宇宙间的漂泊，在那之前卡介伦从菲列特利加那里获知了一些好消息：尤里安的态度似乎有所转变，而卡介伦前往海尼森的时候，也将随身带去一份秘密的计划。
卡介伦抬眼瞧了瞧面前的人影。杨专注于手头的工作，把庞大复杂的信息梳理整合。制定战术策略能够让他兴致高昂，并且，现在与过去不同的是，这一回的“作战目的”并不违背杨自己的愿望。因而他很享受现下的这个过程。制造出一个热爱工作的杨威利是反人类罪，卡介伦略带促狭地这样想着。而卡介伦希望——即便是他一厢情愿也好，他希望他们现在正在做的事情，也能够在某种程度上去满足杨本人的愿望。
“完成了。”杨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稍稍仰头舒展了一下脖颈。一个逼真但似乎不必要的小动作。他当然不可能感到疲劳，这只是呈现出保留在数据里的偏好习惯。他将完成的计划拷贝进移动存储器里，示意卡介伦将它收起来。
卡介伦把那一块小巧而贵重的金属放进上衣内袋里妥善地藏好了。“那，我该走了。”
他对杨抬了一下手。他想要做一个挥手的动作，但似乎失败了。他只能有些僵硬尴尬地转过身，“亚列克斯。”杨在背后忽然又喊了他一声。卡介伦赶忙回身问，“怎么？”
杨的目光有些奇怪的迟疑。他轻声问他：“你有没有想过，等到，等到以后……”他停下话头，沉默了一会儿后又对自己笑了笑，“没什么，等你回来再说吧。”
卡介伦面露出不赞同：“一点经验之谈。有什么想说的话，就要立刻就说。”
“还是等你回来吧。”杨摇头说，“我想，如果你记得我还有话没有说完，你就肯定会回来。”
一个小小的酸性气泡升了上来，它轻轻地破裂，给卡介伦的胸腔中弥散开一种酸胀感。那双凝视着他的黑眼睛里流动着失却安全感的摇晃，这是他过去从未在杨的眼中见到过的东西。杨其实害怕分别，但他总能表现得好像有些没心没肺。他唯一掩饰不住的那次，是尤里安要前往费沙赴任。
“虽然道别的时候不该说这种话，”卡介伦笑着干咳了一下，“不过……我当然会回来的。”
杨便像是想要让他放心似的，露出微笑点了点头。他安静的身影通过投影设备聚拢在方正房间的中央，灯光从他头顶正上方照下来，叫他不时地显出半透明的虚幻。层层屏蔽阻隔，四壁灰白的房间，发凉的空气向着四面八方渗透着难以言喻的空寂。这一切向卡介伦呈现出一个令他内心充盈着暖意、同时又深觉酸楚的事实：
对于他眼前的这个杨而言，自己兴许就是他全部的世界。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