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艾尔·法西尔的民用空港。
“这一带相对比较安全，不过保险起见我们应该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舰船内的走廊，卡琳走在前面带路，一边稍作说明。
“这是费沙的商船？”卡介伦环顾周围问。
“对。”卡琳回答得简短，没有去做具体的解释，但卡介伦也猜得到是什么人从中做了协助。
“杨夫人和尤里安都在这儿，他们两个预警级别太高，我们不太放心让他们外出。”卡琳拉开一扇房门，转头对卡介伦示意，“进来吧。”
屋子里亚麻色头发的青年人听见动静而转头看过来。
“尤里安……”卡介伦轻声喊了他一下。在自己意识到之前他已经给了尤里安一个大力的拥抱。他离开海尼森的时候尤里安早就成年了，可卡介伦还是觉得他又长高了，“太好了，你们都没事吧？”
“嗯。”尤里安等待了一会儿，然后轻微地动了动身从他怀里抽身出来，指了指一旁的沙发椅，“您坐吧。”
“菲列特利加呢？”而卡介伦站着没动，他几乎是急不可耐地问。
“杨夫人很好。”回答他的是卡琳，“她不知道我们把您给找过来了。有些事情……我们不想太打扰她。”
“您还是先坐下吧。”尤里安说，他自己往卡介伦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尤里安？”卡介伦终于感觉到异样——他其实早该发觉，但重逢的惊喜遮蔽了心头那一点杂音。之前卡琳找上他时候的语气神情，还有尤里安现在的态度，这里面都有一些不对劲。卡介伦有点不安地再度唤了他一下，“怎么了，尤里安，发生了什么事？”
尤里安没有立刻回答，他半低着头像是在犹豫着什么，然后他抬起了头来。
“您知道，海尼森在搜捕我们。同样的，我们也在搜查他们都有什么样的计划。”尤里安交叠起自己的双手，拇指之间稍显用力，“有几件事，我想先跟您了解一下。”
他拿出一份文件递过来。卡介伦眯起眼睛看过去，那是一份名单。海尼森临时政府——如今已经改名变作军事政府了，这似乎是尚未公开的政府人员名单，而后方勤务本部长一列赫然印着自己的名字。
“……你不会觉得这是我知情的吧？”卡介伦有些生气，“还记得当初梅尔卡兹提督的事儿吗？”
“嗯，当然，我们也是这么认为的。”尤里安确认似的点了点头，但他神情依旧疏离，就好像他原本就不是在怀疑这件事，而某种更为重要的疑虑迷雾正深深占据他本该清澈的眼睛。
“那么，这个……”尤里安探身向前，卡介伦才注意到茶几上摆放着一台投影设备，“您是否也完全对这个毫不知情？”
伴随着他打开按钮的动作，无数影像碎片投影向整个房间。卡介伦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在那个突如其来的上午，他就是这样毫无防备地看见这些：站在指挥台前神情沉静而并不轻松的杨威利，被迫跟特留尼希特握手的杨威利，艾尔·法西尔大撤退之后被表彰却无所适从的杨威利……
而就在那天，那个审查员对他说，这是由杨元帅的思维模式集合而成的高级智慧体。
卡介伦转回头看向尤里安：“你已经知道了？”
“所以这是真的。”尤里安低下头来，他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再度开口，“伊谢尔伦，是它做的好事吧。”
卡介伦张了张口却无法回答。有哪里不对，很不对。他必须得跟尤里安解释清楚，不然的话——
“我们只追查到了艾尔·法西尔，但是所有的线索到这里就断了。不过……”尤里安顿了顿，“您知道他们在哪里进行这个计划，您知道它在什么地方，是不是？”
卡介伦看了看他的眼睛。过去他很能看明白这双眼睛，但今天他不确定了：“你来这里是想做什么？”
“我要中止海尼森的卑劣手段。”尤里安说，“那种亵渎杨提督的东西当然不能留着。”
“你想销毁他。”这回换作是卡介伦半低下头来。他没有想到尤里安会从其他渠道获知有关“杨”的事情，而这很明显已经给他们之间造成了误解罅隙，“你搞错了，尤里安，他——”
“我不认为我有弄错什么。”尤里安持续冷淡的语气底下隐隐压抑着什么，“它已经造成了整个宇宙的震动，难道还要看着它促成海尼森的野心、毁掉提督努力做的一切吗？”
“你没有见过他。你不明白……”
“我是不明白。”尤里安猛地逼视向他，他一双眼睛异样得发亮，“怎么，它是什么样子？有着跟提督一样的长相、一样的声音？您就是被他们这样蒙骗了！它本质上不过就是同盟政府手上的工具，听从命令给他们提供杀戮方案的战争机器而已！”
“尤里安……！”卡介伦痛彻地喊住他。他刚刚这句话像灼热的鞭子撕裂空气。尤里安不知道，他不知道杨第一次被训斥时的那种眼神，不知道杨说“可是他救了人，那他肯定不会后悔自己做了这件事”时候的认真，也不知道杨是用什么样的神情语气问他，你相信我吗。
“他不是这样的。”他唯有对尤里安这样说，而尤里安并不想听。
“您告诉我它在什么地方。”他几乎是在胁迫他。
卡介伦轻微地摇了摇头：“如果你还坚持现在的想法，那我不能告诉你。”
尤里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站起身，影子笼下来。卡介伦听见一声轻微但足以令人战栗的响动，他抬起头，直视自己眼前的能源枪口。
“你已经能够对我开枪了吗。”卡介伦几乎是笑着问，只是嘴角肌肉酸得厉害。
“现在的我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年轻人冷峻的声音里透出一股不顾一切的歇斯底里。他正在将自身损耗。这个念头闯入卡介伦的头脑，叫他心里微微发紧。如果当初自己没有将尤里安放到杨的身边，他也就不会经历那样多的痛苦，更无须背负上如今的重担。偏偏在他最需要支持的时候，自己却逃跑了。现在尤里安和菲列特利加被追捕着躲藏逃亡，却发现他仿佛跟海尼森的人勾连在一起，这里边又牵涉到杨的事情。在他们看来是他不仁不义，卡介伦不怪尤里安现在这样对自己。他只是怕尤里安把自个儿给逼得太急了。他是那么温柔的好孩子，要是一时冲动做了错事，等到他清醒过来可怎么受得了。
“卡介伦先生，”他听见尤里安低声喊他就像是一声求救，底音颤动着流露出挣扎的痛苦，“您怎么能容忍他们这么做呢……为什么？那是提督啊，任何人都不能、谁都不许再去利用他……我不允许！”
卡介伦全然没法去正视尤里安。他在最初听闻海尼森政府的企图的时候，也恨不能将所有推动这件事的人全部抹杀。他也试过想要去结束这一切，但他根本做不到。
尤里安深深地缓了一口气，他说：“我不会伤害您，我只想要您告诉我那个东西到底在哪里。”
他一直在用称呼物品的口气。这让卡介伦感到窒闷的难过。但他又不能责备尤里安，说到底，在那数据聚合投影出来的空虚幻象底下，究竟是什么？又究竟有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即便如此卡介伦还是这样回答，“至少现在不能。等你冷静下来，我再跟你谈这件事。”
尤里安没有动，卡介伦也就抬头看着他，直到有人推开了房门。
“尤里安！”菲列特利加惊疑的声音划开胶着的空气。她快步走来拦在中间，直接伸手就抓住了枪口，“你都在做什么？！”
尤里安一个激灵手就软了，菲列特利加一把将枪夺了下来。他跌坐回椅子上低垂下头，卡琳不作声地走过来，一手握在他的肩膀上。
他们几个人就这样僵持着，在他们身前身后，那一个个杨像是对着他们露出有些困惑而不安的神情。
“你们两个都出去吧。”菲列特利加打破沉默道，“我想跟卡介伦先生单独谈谈。”
“夫人。”卡琳轻声但坚决地反对道，“您不用烦心这些，这件事交给我们就可以了。”
“谢谢你的好意，卡特罗捷。”她使用的称呼让少女的脸色变了变，“但是这件事，我需要弄清楚。”
年轻人离开了，房间里安静下来，安静到死寂。菲列特利加一动不动地站着，投影悬浮在屋子中央大大小小的杨挠着脑袋对她眨了眨眼睛。她看了他们一会儿，转身走到墙边的柜子里拿出一瓶白兰地。
“您要一些吗。”她问。
卡介伦摇头，同时用不赞成的目光看看她。菲列特利加笑了一下，将瓶子放了回去。
“我没有。”她耸了一下肩膀，“我去咨询过医生——不，您别担心，我没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对。只是他们都觉得，现在不再打仗啦，日子安定下来啦，我是不是就会……这话怎么说来着，啊对，会陷进去。医生说有很多类似的会出现长期慢性的问题，像是会去酗酒，还有别的什么的。但我没有。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什么问题都没有。”
她歪过头来有点迷惑地问：“这是不是才是最大的问题？”
卡介伦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菲列特利加抬手抚了一下自己的鼻翼。
“对不起。”她捋开耳边落下来的头发，“尤里安他们……小孩子不懂事，让您受惊了。奥尔丹丝姐姐还好吗。”
卡介伦点点头：“她说又发明了新的菜谱，但没人跟她学了。”
菲列特利加笑得有点苍白：“我也不需要再学那些了。”
她话里的意思太过无望。卡介伦看看她，他说，“菲列，”他以前跟她其实算不上很亲近，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她。这个叫法让她浑身颤抖了一下，抬起一双发亮的眼睛孤火灼烧地看向他。
“他……像他吗。”她问。她的眼睛，声音，她整个人都微微颤动起来。
“很像。”卡介伦说，接着又摇了摇头，“但是不是。”
“不是吗？”菲列特利加问。
卡介伦斟酌了一会儿说法：“他没有具体的记忆。”
菲列特利加点头，“是这样啊。”她似乎是明白，目光却是有些涣散的。
“你听我说，这不是说可以当作是他失忆了、也许总有一天会再想起来。”卡介伦不太确定自己是否该说得这么直白。这样是不是太残忍？但或许让她相信一个不存在的梦，那会更加残忍，“不是这样，菲列。他就不是他。”
“我明白呀。”菲列特利加说。她缓长地微笑着，然后很慢很慢的，她像是被抽走了本就所剩不多的力量，扶着墙壁一点一点蹲了下去。
“……真是的，我到底在想什么。”她对着自己的膝盖摇了摇头，接着是一声轻微的啼笑。卡介伦站起来走到她身边。他想要伸手向她，但又停住了，于是变成了手臂古怪地抽动了一下。
“我知道他不会是。”菲列特利加说，“但我有时候又想，也许、也许那就是真的。也许他们真的能把他给——”她把脸埋进手臂里，双肩无声地抽动起来，“尤里安要是知道我这么想，一定会很生气。但我听说海尼森在做什么的时候，我其实、我其实很高兴……我就一直在想，哪怕是被他们利用了也无所谓，只要他能活过来就好了呀……”
她所说的也是他所想的。但卡介伦却没有办法给她想要的那种希望。他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也做不到去搀扶她一把。他只能站在那里等着，等她把散落一地的自己给重新聚合起来。她会再度站起来的，他知道。他们都是什么困境都能挺过去的。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