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实/神三(?)】天人五衰

早先说的给 @→ 的手书配的文,核心意思和最后一段属于她,大量的私货和OOC属于我。手书↓↓↓↓

『田实』妄想感傷代償連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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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人五衰

 

1.

“你活不了太久。”

说这话的时候他坐在窗台上,两条细瘦伶仃的腿交叠着。阳光从他背后的窗子满溢进来,给他栗梅色发梢蒙上一层朝着赤金过渡的雾气。

我看了看他。明明只是个半大小鬼,偏要一本正经装作大人模样。他瓷白皮肤底下隐隐泛着一点青,是明显的久处室内缺乏阳光和活动的不健康感。大户人家的小姐会推崇这样的肤色,而放在这个孩子身上倒也很是合衬。只是这并非吉兆。

他手撑了一下窗台轻跃下来,微微仰头看向我的眼睛明丽清澈。

“你活不久的,”他重复道,“那个庸医也救不了你。”

“我本就不想活太久。”我俯下身子让视线同他的平齐,很清楚地认识到再过几年他就会长得比我要高。

他约莫十岁,看样子不像是医馆里的学徒。听他说话的口气,也不像是医生的儿子。

伊泽医生的医馆在这一带颇有些名气。人说他医术高明但也因此恃才狂傲,为人轻慢怠惰,往往隔三差五在医馆里露个面,诊上三两个病人就又匿进酒馆赌场。他性情乖张放浪,早已不再年轻却还流连花街柳巷。

兴许是跟人厮混出来的私生子,这孩子也的确有着足以配得上是花魁后人的皮相。我一边有些恶意地揣测着,一边继续戏弄他打发时间。

“你是不是跟每个等在这里的病人都说这话?”我问。

他抿着嘴不言语,翕动的细密长睫毛在尖端翘起成为忽扇的蝴蝶翅膀。忽而他轻微动了一下,我听见身后屋门推开的动静。

“你怎么又跑这儿来了。”

发声的主人想必就是医生了。我侧过身。来人耷拉着肩背步子飘浮,酒精作用于运动平衡的小脑却丝毫未影响前额叶的清明理智——这不符合医学,却是他的常理。

我抬眼对他笑了笑。我说您别生气,他想学您给人诊病呐。

“真是瞎胡闹。”医生皱起眉头拉着那孩子往里屋去。他摆着一副训诫的架势,但他长得太和气,眉眼下垂着总脱不去少年人的味道。人们倒不会错看他已逾四旬的年龄,可那也只是年龄。

隔着帘幕,年长者的剪影蹲了下去,少年在他面前仰着脑袋。低微细语碰擦过我的耳膜而未能更进一步。过了一会儿,医生掀开帘子出来了。

“坐吧。”他拿下巴指了指桌旁的椅子。

 

现在我坐在了被诊治的位置上。要说病倒也没有什么,只是些先天不足的小问题。与生俱来、尚不致命的毒顺着血脉流经四肢百骸,在无法预知的时间里偶尔发作。我自己不在意,倒是叫家人紧张,终究托了各种关系索要来伊泽医生半日的赌局。我来此也只为应付家里人,至于治得如何全凭他高兴。

“小少爷会喝酒吗。”他没来由地问。

“烟酒不沾。”我说。

他撇了撇嘴面露不屑:“难怪。你们这种人,一眼就看出来了。活得太没活气,自然成天病怏怏的。知道吗,酒能治百病,好着呢。”

我侧头看他随手写下方子。字迹刻意浮皮潦草,掩不住根骨里的傲气。他一气呵成,甩下笔冲门边喊:“濑户!”

门应声推开,清瘦温和的青年现出身来。

“我的助手。”医生头也不抬,拇指朝那青年点了两下,“以后你过来我若是不在,直接找他便是。”

年轻的医生助手朝我欠了欠身,开口的声音润泽加深了他给人的温和印象:“初次见面,我是濑户礼二。”

“森岛邦雄。”我亦对他报上全名,熟练地展露一个在旁人看来该是谦和有礼的笑容,“有劳您了,濑户先生。”

伊泽医生把方子推给他,自顾自打了个呵欠。我站起身,名唤濑户的青年向我示意。

“我带您去取药。”他说,唇边始终有着浅淡的柔和轻笑。

 

拎着散发出药草暗香的纸包穿过庭院走向医馆大门,濑户一直先于我半步引领着。院落一角我瞥见一头红发,蝴蝶翅膀扇动了两下对上了我的眼睛。

而后少年转回头继续忙他自己的活儿。

“那位是医生的养子。”濑户像是看出我的疑问,说。

“这倒是稀奇。好好的干嘛要收养一个孩子?”

“我们也好奇过,”他说着露出单纯善意的微笑,“只是医生从不肯说缘由,也许是故人的孩子吧。”

“还真是医者仁心。”我毫不掩饰语气里的嘲讽,但濑户似乎并未察觉。

“他叫什么?”临到门口,我随口又问道。

“三好。”濑户说着朝院子里偏了偏头,我看见男孩隔着竹篱,明晃晃地勾起唇角送给我一个清冷傲慢而美丽绝艳的笑容。

他是一个漂亮的少年。但愿他能死在最优雅倨傲的二十岁。

 

2.

我一遍一遍地做梦,好的坏的分不清。我没什么感觉,辨不出喜怒哀乐贪嗔爱恨。

多梦自打记事起就缠绕着我,纷繁碎片时刻充盈夜晚的颅腔。梦境没有什么切实含义,多是日间经历和记忆尘屑的打散重构,醒转之时便随着晨曦下的朝露一道汽化消散。然而近来梦却有了变化。

同样的几个场景反复出现,交错强调。

清爽年轻的脸孔,盛着水晶光芒的眼睛。是露草色的天空,薄雨下的空气。

他背过身去,一只手拉住了他背后的衣角。从视角上看,那应当是我的手。

接着一切褪色,只剩下他蓝色的软呢帽子,不断放大占据视界。

梦到最后,总是那个红发小鬼谢幕似的钻出来,摆出一张自傲的脸孔仰头看着我却又居高临下。你活不长啦,他说,你活不长的。

干嘛要不断跟我说一件我早就清楚的事实呢。

 

街角的茶点铺以各色大福饼子出名。

店面外边落着一小块青空,青年的背影与我梦中所见重叠在一起。我尚未反应过来,手指已经先一步复现了梦里的动作。

“……森岛先生?”

濑户礼二在我拽住他的同时回过头,眼中流转出惊讶与欣喜。我松开手,没有试图解释这个有些不合理的举动。他也没有过问,只当这是来自一个举止古怪的病人的打招呼方式。

“您也常来这儿?”他问,一面接过店员递来的手袋。我摇了摇头。

“只是随便看看。”我说,留意到他方才的用词,“濑户先生喜欢甜食?”

“不,我不太喜欢甜的。这是给我母亲的。”他浅淡地笑了笑。店员是个长相甜美的姑娘,目光殷切地接话:

“濑户先生很是孝顺呢,”她笑靥里的憧憬袒露昭彰,“新出的点心一定是得给他留一份的。先生您呢?想要点什么?”

我感到几分不自在。我并非是为了茶点过来的。

“草莓大福很好。”濑户善意地在一旁建议,“对调理心肺也很有助益。”

他用医者的关切神情面对我,我避开了他的目光。

“我不是来买药的。”我说,放纵了出声的力度。他和店员姑娘都明显地错愕了一下。

走出店面的时候,置气的宣泄感与喉头的些微桎梏同时矛盾地交缠上来。对于自己情绪失控这件事我是有些惊疑,但也觉得畅快:至少现在我不需要再去考虑非得挑些什么甜点了。

“森岛先生……森岛先生!”

濑户清澈的嗓音越过空气将我网罗,我停下步子,等他从后面赶上来。

“对不起,是我欠考虑。”他带着几分真切的歉意看着我,“您知道,职业习惯……我没想冒犯您。”

我没有办法回答。我的恼火也正说明他的正确:我讨厌他以看待病人的态度待我,但我亦正在表现出一个病人的过分敏感、喜怒不定。

“您没有冒犯我。”我只能这么说。

他依然面露歉疚忧虑:“实在很抱歉。医生也说过我这个毛病——”

“那个醉酒大叔的话不用放在心上。”

濑户轻笑起来,他的眼睛重新归复平和安静。

“还有,”他从手袋里翻找出一个包裹,“他们家的草莓大福真的很好。”

樱色薄纸包着的方正小盒子悬在我面前,我抬眼看了他一下。

“这是给您母亲的。”我把盒子向他那边微微推了一点。

“她还有别的嘛。”他眼带笑意,神色认真,“就算是我赔罪,请您收下吧。好吗?”

我还在迟疑,他不由分说地松了手。指间的重量瞬间失衡,我只得抓了一把将盒子捞过来。

濑户露出得逞似的浅笑,侧过身对我道别地按了按帽子:“那么,回见了,森岛先生。”

“再会,”我扣紧手中盒子的一角,“代我向您母亲问好。”

他背着身朝我挥了挥手,像是梦里见过的一样。

 

解开系带摘去包装,掀开盒盖便显出四枚雪白傅粉的团状物,如若四只尚未出壳的雏鸟。糯米外皮微凉,拿捏上去落下指纹手印儿。

牙齿沾染上黏腻。

草莓很甜。

 

3.

医馆院落一角种着一丛不知名蔷薇花。

我走近的时候,三好正蹲在花丛边像是在给它松土,红彤彤的头发和盛放的花瓣混杂在一起。

“下午好。”我对着他有些蓬乱的脑袋说。他回头看向我。

“你又来了。”他勾起一边的嘴角,眉眼弯起的笑容冷淡淡的,“诊室在那个方向。”

“我没迷路。”我在他身边蹲下,“诊室没人。”

“没人你就在那儿等着呗。”

“那多闷呀,”我随手折下一枝花茎,三好不为所动地看了我一眼。

“你都不去学校的吗。”我问他。

“去过,不喜欢。”他说得直白,“他就说,那就在医馆里自己学也一样。”

“伊泽医生这么说的?”我觉得几分好笑,“那谁来教你?医生可不像是会做这些事的人。”

他皱了皱眉:“不用他。濑户会教我的。”

意料之中的答案。有着十二万分耐性的濑户礼二,再如何叛逆的孩童也能驯服收拢。

“你讨厌医生吗。”我瞧了瞧他眼睛里明晃晃的不悦,“他明明很爱你啊。”

“他谁也不爱。”少年人傲慢地扬了扬他尖挺翘起的鼻尖,“他一定盼望我死。”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他自己心里有个模具,拼命要把我塞进去。”他神色讥讽,一点也不像个不谙世事的十岁孩童,“我长不成他想要的样子,他就会宁愿我消失。”

我还在思索他话里的含义,这时身后有什么不详的响动,少年暗红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伊泽医生立在几步远的空地,脸色阴沉灰败。三好站了起来,一言不发撞开他往医馆外边跑了出去。

 

走到半道时天上开始飘雨。

三好跑走以后,伊泽医生缄默片刻也追了出去。一时半会儿大概是回不来了,我也失去了再在那里消磨时间的兴味,结果在回程的半路被雨水给缠上了。

也许回去会感冒。我兀自耸了耸肩,继续不紧不慢地走着。细雨落在肌肤上的感触很叫我喜欢,水雾雨帘下,天地都晕染上烟灰色,与世间隔绝的错觉令人安心。

“森岛先生!”

我微微震了一下。街对面伞下的身影有着熟识的姿态,穿过雨雾的屏障快步朝我走来。

“您怎么一个人在雨里……”濑户语带些微的责备,又像是忆及上回的碰擦而停了口,只是没有掩去他紫黑眼睛里的忧虑。

“出门没带伞。”我摊了摊手,“不碍事,我这就回去了。”

“我送您一程吧。”他认真地说。雨伞倾斜覆盖过我全部的天空,细密雨水落在他半侧肩背上。

这出于本能天性的、却也是一视同仁的温柔。他也是用这样的语气神情,抚平那个孩子倔强带刺的羽翼吗。

我转过身继续走我的路,他把这认为成了默许,歪斜雨伞始终笼在我头顶。我不喜欢客套的寒暄,他也寡言,这样的空气反倒不显尴尬。淅淅沥沥的雨声落在砖缝、瓦砾、青石板,落满一整片水色天际。

拐上最后一个弯,家门很快就会近在咫尺。这条路原是这样的短,我从前总觉得它长得漫无目的又百无聊赖。我顿下脚步,濑户也随之驻足。

我确信在踏足伊泽医生的医馆之前,我从未见过濑户礼二这个人。在遇见他以前,他的身影也未曾侵扰过我的梦境。

那么,为什么我会对他感到那样的熟悉?我允许他的气息靠近,甚至主动想要去接近。而我不自觉地在他身上找寻的又是……什么呢?

“濑户先生,”我向他转过脸,闇昧里我唯能得见他的眼睛,“您相信人有前世吗。”

 

4.

雨这会儿渐渐小了,屋檐瓦当兜不住的积水隔着固定的间隙“噗”地落下来,营造出添水一般的声响。

“在医学上我未曾得见灵魂。”濑户绕弯地回应。

“当然。医生都是还原论者。”我顺着他的话道。

“也不尽然。”他的眼睛在昏暗里闪烁不定,“就像有些物理学家穷尽一生问道,本心却是为了证明上帝存在。”

“呵。”我低笑出声,抬眼直白地瞧着他,“别兜圈子,我只问你相不相信。”

我忽而改变的音色言辞或许惊到了他。他没有明显的失色,只是本就白皙的面孔这会儿愈发苍白了几分。我缩短我们之间已过分接近的距离,一只手放在他紧握的伞柄上。

他一言不发,鼻息绵长落在我头顶。我的目光失焦在他胸口第二粒扣子,缓缓移动的手指顺着伞柄一点一点向下。

他在我碰触上他的手背的瞬间松开手后退半步。他的反应并不强烈,甚至静默得无声无息。伞落在地上,穿堂的风从我们之间穿行。他低着头,不叫人看见他的神情。

心口有什么原本膨胀滋生的东西泄了气,落空感弥漫渗透到指甲尖端。我蹲下身去拾起跌落的雨伞。

“我失礼了。”我把伞递向他,“请别介意。”

他抿着唇下颌发紧,做了一个介于点头与摇头之间的古怪动作。他看也没有看我,拿过雨伞甚至忘了举起来。他离开的背影看起来仓促惶急。

 

再度推开医馆诊室的门已是三日之后。屋里迎接我的是预料之外的伊泽医生。

“我以为您今天也不会在呢。”我掩上门,他哼笑了一下。

“那你还专程过来扑空?”他翘着腿姿态肆意放浪,手指灵活地把玩着笔杆,“只是不巧了,濑户说是有些私事,提早回去了。”

我眯起眼睛打量他。这个看似玩世不恭的劣性医生有着他的精明,年纪是他的优势,他很懂得怎样利用那份阅历。

“他同您说了什么吗。”我抱起膀子。

“别误会,他可什么也没说。”他满不在意地偏过头,“是‘你’说了。”

“我有表现得那么明显?”

“没有,”他语带自矜,“只是我要是看不出,岂不是白活了这么多年。”

我看了他一会儿。他大概觉得这些捕风捉影的笑料很有趣,这可是他自找的。

“三好呢?”我满意地看到他的眼睛瑟缩了一下,“我没在院子里看到他。这回是怎么?害怕他再跟别人说什么多余的话,终于决定让他彻底成为你的‘私人物品’了?”

空气凝结了起来,但预想中的暴怒并未发生。他阴翳失神的双眼死死盯着我又穿过了我,透过那双眼睛,可以想见他二十年前是怎样易于激怒、又是如何在久长岁月里一点一点敛住过度的锋芒棱角。

他站了起来,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把什么抛给我。

“抽烟么。”他问。

 

坐在面向院落的走廊下边,太阳斜斜地西沉,给树影院墙涂上金色。烟雾似乎也泛着昏黄的光芒。

伊泽医生侧过头来,稍显疑惑地看看我:“你说你以前烟酒不沾?”

“我真没抽过,”我呼出缭绕呛人的烟雾,“觉得没意思。但是,怎么说呢,我认为这些事儿要我做也都没问题。”

“呵,”他低低地嗤笑,“你倒是挺像他。”

“谁?”

“不像这世上的人。活人的把戏他一眼就看透,什么都一上手就会,但也全没兴趣。”他没头没尾兀自陷入回忆里,“在他身上时间都跟停了似的,谁也想象不出他老了会是什么样,当然后来……也用不着想了。”

他耸了耸肩,狠狠吸了一口烟,“妈的。都说我看不开——我怎么可能看得开?”

我全然明了了。当然是这样,我早该想到:“那个孩子……你认为三好是‘他’。”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摇了摇头:“这么些年,我不晓得自己在干什么,直到那天看见他。那个感觉……我那时候都要疯了,‘就是他了’,我脑子里唯有这一个念头。”

焦油味道盈满口腔,我任凭烟自己烧了一会儿,这东西确实没意思。

“真的,假的。谁知道?”他吐出一口烟,对着新生成的灰白烟雾嗤笑,“有时候我看着他,他那种眼神……我真是怕,渗进骨头缝里的害怕。我到底给自己找了个什么东西?嗯?”

他转过头来看我,“你也是。我知道——别问我怎么知道的。你在他身上感觉到的,你也说不清真假。你怎么就能确定他是你要找的那一个?”

他探究地仔细看着我,眼中转瞬而过一抹机敏如猫的神色。

“啊,你也不知道。”他有些释然似的,耷拉下肩膀,“都一样。”

烟雾聚拢散开,夕阳斜晖下物象变构扭曲。世间万象投影倒映在眼球里那纤维交织的薄膜上,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

“我以后不会再来了。”我捻灭烟蒂。

他点了点头:“那走吧。”

 

5.

“我让三好去学校了。”

临了出门,他忽而在我身后说。我回过头,伊泽医生些微垂下他的眼角,此时透过耷拉委顿的眼睑终究得以窥见他年轻时候的风流温存。转而他唇边扬起一点弧度,晚春色泽的眼睛染上真切的欢喜。

“他不太高兴,但是他会习惯的。”他说,“他不是我的私人物品,也不是——‘他’。”

他冲我再也不见地摆了摆手,转身对着露水下的蔷薇,轻轻念了一个名字。

 

名字并不重要。真木,是谁?对他来说,是真是假都无所谓。那个被冠以不知真假的“三好”姓氏的孩童是他承载妄想的器皿,而我需要的也是一样。

深浓夜色里我到底找到了他。我循着的是一路落下的深蓝羽翼,安静溢出的清凉天空的味道。我追逐着他走过这里近乎全部的街巷。他在幽深小巷的尽头,在茶点铺子的窗边,在医馆庭院的角落……他无处不在。

他终于站定,十字交叉的路口万籁俱寂。

“你到底要什么。”他冷声问。

我要什么?我看着他。我怎么可能知道?又或者说,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伸出手放在他手肘边际。有说肉体比头脑可靠,未能印刻在大脑里的某些无根的缥缈,身体还是会记得。

“少开玩笑了。”他大力甩开膀子,擅自回应我无法成形的话语,“你又要说转生前世?没这回事。有医生一个痴傻疯子还不够吗,你尽管随他发疯去,别来纠缠我!”

“所以你知道。”我盲目地凝视他。

“对,”他掷地有声,“对,我当然知道。他假想出一个似真似幻的影子,就把那当作曾经爱人的遗迹。他根本看不见那孩子本身,而你以为这有什么好的?”

“有什么不好?”我对他发笑,“上天的注定,锁死了的命运。这样多好啊,这样才安全。”

“那都是幻想。”他的语调归复平静,却冷得直窜人心底,“死了就是死了,没了,再也没有了。哪怕真有什么灵魂转生,前世和今生也不该再有任何关系。”

“你是这么想的。”

“我是这么想的。”他面露死一般的沉寂,却又在我下一个举动之时碎裂了虚假的安宁,“你干什么……住手——!”

“没事的,”我一定笑得叫他害怕,刀刃切入腕间肌肤激起灼痛和阻滞感,“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他大力地夺过我手中的刀柄,一整个世界离我远去。我只能感受到他的气息、他的温度,还有他的唇瓣落在我唇齿间的触感。

他的吻炽烈盲目,同他这个人全然相反,又或者这才是他的本质。不存在的烈酒渗进他的血管里浸透他每一寸躯体,疯狂醉意剥离掉他最后的冷静。

“你感觉得到吗。”在什么也没有的时空里我不断问他,“你记得的,你一定也记得。”

记忆是没有的,我茫然地相信着永远没有实体和证据的幻觉。兴许这如同超新星爆发一样的绚烂,也终将湮没进毫无目的的荒漠广宇。

“你这个疯子。”他低低地笑出声,“……你是不会放过我的。”

铁锈的腥甜味道涌上来,那是我的血,滴落在他衣服前襟。他把刀子抵向自己心口,尖端没入右衽的衣襟里。

“你要我跟你一起死。”他握着刀的手非常稳,他一定能成为极其出色的医生,“可以。”

“不。”我摇头,他究竟如何才能明白?

死不是目的。死亡是必须的途径。通过死,方能够生生世世回转,获得永恒与不灭。

如果任凭他以“抗拒一切”的意志自尽,那轮回势必无法继续。我毫无缘由、而又坚定不移地这样深信。

不能让他就这样死掉。

“是啊,”我扑上前去扭过他的手臂,他讶异于我的手劲而微微睁大眼睛,“怎么能够放过你?”

锋利刀尖不断碰擦过我们彼此手心,划开掌纹割断冥冥中写下的命定。争夺之下刀子终于落地,他仰面躺倒,我伏在他身前,看见启明星浮现在他眼瞳里。

然后他把满是血污的手覆在脸上盖过眼睛。黑暗里久长的沉默,天光破晓的那一刻,不知是我们中的哪一个、发出一声啜泣般的啼鸣。



END

12 Jan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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