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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这一年的初雪细密地下着，夹杂着烟火碎屑盛大无声地飘落下来。卡介伦看着杨站在那里如同站在谢幕的舞台中央，他们之间像是隔着一层不真实的屏幕。

“既然我说过你要想吵架我们回头慢慢吵……”他苦笑着对杨说，奇怪的是他觉得自己并未感到多少震惊，他甚至异乎寻常的平静，“那你来吧。”

而杨轻笑着摇了摇头：“我不跟你吵架。我知道我讲不过你的。”

“那个……我有一些话，你能先听我说吗？”杨朝他走了几步，停在他身前问他。

卡介伦知道这不是一个问句。因而他不作答地等着，看杨半垂下眼睑，有些烦闷地把贝雷帽拿在手中。

杨和缓地开口：“我之前闲着没事儿的时候看到过一个故事，是一个关于机器人的故事。”杨的两个拇指有点发紧地交叠在了一起，“故事里面，那个机器人……‘她’被制造出来、在生活中一点一点地明白了爱，而在理解到产生了感情的同时必然也会伴随着痛苦的时候，她跟制造她的人说，‘我恨你，恨你在制造我的时候，将心也组装到我的身体里’。*”

卡介伦听见自己异样震响的心跳，一下一下砸得他浑身隐隐得生疼。

“可是我不觉得恨你。”杨带着几分孩子气地继续说，“我很高兴。那天，他们跟我说，有一个人，他是我的意识来源体生前的友人，他们要把他安排过来，叫他来教我更好地工作。我那时候就在想，他会怎样看我呢？那些人，他们来来往往，做这样那样的检测，他们看着我的时候就像是在看着一台设备机器、或者是在看一个拥有可怕能力的怪物。但你不是。”

杨说着浅淡地笑起来，他温和的黑眼睛里浮起回忆到愉快事情时的温暖色泽，“一开始我认为，那是因为他是你的朋友。你当然没有办法只把我看作是一台机器。可是后来我觉得，不只是因为这个缘故。上次你带我来这里的时候，你说你希望他没有成为英雄。绝大部分人都崇敬仰仗他的才能，可你却宁愿他是个普通人。我想，如果我不是拥有他的外表、他的声音，如果我跟他一点也不像，你也还是会像对待一个真实的人那样地看待我。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因为你很温柔。”

杨还从没一口气说过这么一大段话。他停下来，像是感到有些累了，将头低垂下去。他缓缓地舒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平视向卡介伦的眼睛。

“所以，能够见到这样的你，能够跟你一起做成一些事情，”他说着郑重地停顿了一下，“能够喜欢上你，我真的非常、非常高兴。”

卡介伦呆立在原地，看见杨弯起眉眼笑，与此同时却又好像难过得要哭出来一样。

“但那全都是假的啊。”杨说。

卡介伦缓步朝他走近了一点，小心地抬起手接近他：“怎么就是假的了呢？”

“因为我不是他。”杨轻微地摇着头，“我知道你一直希望我是，可我永远都不会是他。”

烟花远远近近地绽放着，电子在轨道上蹦跳跃迁，藉由瞬间的能量释放显示出不同光谱的色彩。那样的美丽，却转瞬即逝。

“这就像是一个从别人那里偷过来的梦。”杨的声音在颤抖，他抬起手指了指卡介伦手中的匣子，“在那里面的，是他的喜好，他的习惯，他的……感情。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才是我自己的。我甚至都不能确定，也许‘我喜欢你’，这也不是我的想法。”

究竟是谁偷来的梦，还死活不愿意醒过来啊。卡介伦在心里摇头叹笑，他问杨：“所以呢？就因为这样，你就情愿自己不存在吗？”

“我想把他给还回来。”杨轻声说出令他心头震动的话语，“但我做不到。我甚至成为不了他的替代品。”

“不是这样……你是你自己。你不需要成为他。”卡介伦自感无力地说。

杨轻轻地摇头，他双眼晶亮地看着他：“你也喜欢他的，对不对？不只是作为朋友。我一直觉得你们不止那样。”

卡介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而杨很明了地自己点了点头：“猫，烟花，你拼了命地要带我走……可那都不该是我的。”

杨露出澄澈的微笑，这个笑容——对了，是在杨的婚礼之前的那个晚上，卡介伦对他说我们到此为止吧，他就是这样无比快乐地笑着答应的。

而现在杨说：“我应该把属于他的东西还给他。”

卡介伦长久地没有回应。他在想，他那时候怎么就会相信杨是真的心满意足、真的什么都不想要了呢？就像此刻，杨要他放手，他难道还要去相信这样就是杨想要的结局了？

“……你想怎么还呢。”在找回自己的声音之后卡介伦问他，“我把你销毁以后，他就会回来了吗？”

杨的眼中倏地升腾起茫然失措。他今晚无论有多少次颤声得好像就要说不出话来、但态度都还是很坚定，而此刻浮在他眼前的坚硬外壳碎裂了开来。

“这不是在做计算，不是把赤字填平了欠账还清了就好了。”卡介伦看着他的同时又看不清他。也许他不是在劝杨，也许他只是在斥责自己，“没错我是喜欢他，而我欠他的死了也还不了。错过了的东西就是错过了，再也回不来。倘若真的是他死而复生，站在我的面前，我也不可能跟他说‘请跟我重新再来一遍吧。’”

从肩侧未愈的伤口处渗出痛彻却又畅快的热意，而卡介伦像是不堪承受、却又仿佛如释重负似的低下头去。将他与杨分隔的不仅仅是生死，还有他自己。他一直想要做正确的事情，但他过去不清楚、如今也不能确定究竟什么样的选择才是正确的。但是至少他现在不会再犹豫了。

“我是个一点也不浪漫的人。我不会幻想人死复生、或是假想去对幽灵说爱。”然后卡介伦略微抬起头来，他自嘲似的笑道，“当然，我也不会去殉情。我这些年唯一学会了的事情，就是把我手边的东西抓牢了就不放开。”

他伸出手去。杨没有动，他就把手伸着一直放在那里。杨终于很慢很慢地抬起手臂，投影的手掌交叠上来，闪烁的光芒在他们的指间流转。

“你看，不是什么都没有的。”卡介伦用眼神示意他看那层光芒，“我真的感觉得到你的。”

杨笑出声来。他摇了摇头，他说：“你骗人。”

卡介伦也就对他笑了起来。他这辈子不是没有欺瞒过谁，可最终还是骗不了自己。无论是理性的声音，还是电脑的计算，都在告诉他们这样做也许距离“正确”这个词千差万别。但人就是易于犯错的物种。

“我现在要说的话，绝对不是假的。”卡介伦郑重其事地看着杨。没有办法拥抱、接吻，也说不清这究竟算是什么样的爱意。可是，即便如此——“我希望你能为了我留下来。”

杨垂下了眼角，他的眉梢耷拉下来。卡介伦看着他慢慢地朝自己靠过来、黑发的脑袋抵上自己的胸膛。

“为什么……”杨把脸深深地埋下去，卡介伦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有他轻微颤动的手指反映着他的心情，“你这么说，我明明很高兴……但为什么还会觉得这么难过。”

卡介伦将手覆上他虚幻的头顶。就像杨接触不到他一样，同样的，自己的触碰也传达不到杨那里去。就算是这样卡介伦也还是一遍一遍地抚弄着他的脑袋、让闪烁的光芒笼着他不服帖的黑发。

“因为，‘人’就是这么个样子啊。”他如此回答他。

“可这到底算是什么呢。”杨有些迷茫地问。

“你得学会理解这样一点，”卡介伦不自觉地摆出年长者的架子来。只是他自己也是用了太多时间，才终于明白并接受了这个事实，“在这个世上，总有些东西是没法讲道理的。”

他们保持着一副奇异的相拥姿势立在寒气凛然的冬夜里，烟花的火光照映在雪地上，无法映出一个拥抱的剪影。他们像是隔着犹如平行时空的距离、但又贴合得不能再靠近。

“再说……”卡介伦喃喃自语似的说，“你的这个唯一不算多余的头脑，要交给我来毁掉，这种事情我可不敢做啊。”

杨低着头腼腆地笑了一下，过了会儿，他轻声问：“我一直想知道，我做得有像他那样好吗？”

烟花燃放到了尾声，卡介伦有些恍神地看向渐渐沉寂下来的天空。这片星域是杨威利作为“骗子魔术师”的起点与终焉，这里开启了他不情不愿的一段人生、却也带给了他所有钟爱的东西。在他们的头顶，金属元素燃烧着落向四方大地。

“虽然在这里发生的事情不会被人们知晓，但是，我想告诉你的是，”卡介伦把目光从夜空收回来，骄傲而自豪地看着他，“你就是艾尔·法西尔的英雄。”

* 出自乙一《向阳之诗》

尾声：

宇宙历翻过新的一页的时候，从费沙与海尼森接连传播向全宇宙的联合通告，宣告了海尼森临时政府暨最高评议会的解组、以及巴拉特民主自治区重建的条约签订仪式。而暂居在艾尔·法西尔的一处小小的临时居所的人们也即将迎来他们的新旅程。

卡介伦靠坐在扶手椅上享受他所剩不多的伤员待遇，看两个女孩忙前忙后地收拾行李。自费沙而来的商船正带着醉狂的气息如同海盗船队掠过星际朝这里接近，故人就要来接他们回家了。

杨蹲坐在一旁的茶几上。自那晚之后，他没有再提过要自我销毁之类的要求。就像他自己承认的那样，在争辩斗嘴这件事上显然他不是卡介伦的对手。而对于这个无可奈何的事实……

“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对。”杨有点谴责地拿眼角瞥他，“就感觉是糊里糊涂被你给骗了。”

“能够骗到全宇宙最大的骗子，那我这还真是丰功伟绩啊。”卡介伦给了他一个自鸣得意的笑，“反正骗到手了的东西，那就是我的了。”

杨鼓起嘴巴斜着眼睛瞪他。

“爸爸，杨叔叔！”门外传来女孩快活的声音，莎洛特在楼底下喊他们，杨如今已经不得不接受她这样称呼他了，“走吧，尤里安哥哥他们快要到啦。”

卡介伦站了起身，而杨待在原处没有动。

“他们，是他的……”他小声嗫嚅，来回拿捏着帽子目光游离。

“你在紧张吗？”卡介伦扭头瞧了瞧杨的神情，忍不住露出乐不可支的打趣神色。他拿起桌上的存储器，将这小小的金属匣子放进外套的内袋里，仔细地放好了，正贴在心口的位置上。

然后他看向杨，看他微微抿紧的嘴角和捏在手中的扁帽。想着要让他放轻松些，于是卡介伦就对他说——就仿佛二十年前亚列克斯·卡介伦作为新赴任的事务次官在军官学校里结识杨威利开始，他就习惯了这样说：“别担心，有我在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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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后话：

虽然有点舍不得，不过就这样完结啦w如果我说我最初萌上卡杨是喜欢他俩斗嘴互怼、并且觉得学长的性格真的很适合写相声，一定没有人会相信_(:з」∠)_之前和七窈太太聊天的时候说到感觉老杨会主动对学长撒娇，有一种很别样的初恋感，所以为什么我却总在发刀呢- -不过写到现在我又觉得我就喜欢学长是个已经结婚了的前男友，情人最终难免沦为朋友（停一停

说回到这篇本身，因为杨本人一开始就已经不在了，最终也没有真正回来，我自己一边写也一边和杨一样在想“这到底算是什么呢”......不过，感情这个东西大概就是无所谓对错吧。

写完这篇真的很开心，也很感谢一直一直看到现在的朋友们，如果能让人觉得“诶这两个人也很有意思嘛”，我就非常开心满足啦。